辛爽 大雪之后,新的故事
文 | 卢美慧
编辑 | 姚璐
摄影 | 黎晓亮
化妆、发型 | 楼伟纲
造型 | Charlie Chin、Jerry Kao、康康
漫长的季节结束了
对辛爽来说,2023年是极其忙碌和喧嚣的一年。年初,新作《漫长的季节》上线,在这个春天,难以计数的观众陪着剧中人物的命运起伏,度过了一个漫长的秋天。
2023年行至末尾,《漫长的季节》以豆瓣9.4分的成绩成为这一年评分最高的国产剧(也是唯一一部超过9分的剧集)。人们在辛爽的镜头之下,欣赏到一个有点儿不一样的东北故事。
人生当然是苦的,凶杀案,时代浪潮,以及时间流经每个人所造就的日常的悲剧,消失的钢厂,不再启动的火车,藏不住的尿袋儿,被时代和命运困住的人们。就这种层面而言,辛爽选择讲述的是一个永远进行着的故事,人在困境之中奋力挣扎,躲不开也逃不了,冲不破也甩不掉。命运从不现身,却统摄着每一个人。
但辛爽的故事里不光是愁苦。绵延的玉米地,明晃晃的阳光,少年在诗里写「打个响指吧」,当爹的上来给改成「答滴答滴答」。丽茹问弗洛伊德分房了没,龚彪没有卖弄自己可能也不多的学问,而是笑眯眯告诉喜欢的人,「那没有,他不是咱们厂的。」当然还有「老年三人组」KTV的热舞,往前和往后,哥几个的人生都荆棘密布,但不妨碍那个夜晚几乎具备某种神性的欢愉。
总之,在一个残酷和宿命的故事当中,辛爽用几处闲笔,赋予了被困住的人们让人亲近的可能,这个沿着命运一路下坠的故事于是有了诸多轻盈的局部,到故事终章,所有人伫立于一场飞扬的风雪之中。但这场大雪并不让人感觉寒冷,故事结束了,那场雪最终收留和抚慰了每一个人。
《漫长的季节》给辛爽带来一些改变,他收获了一些荣誉和奖项,也在这一年多出了许多需要「抛头露面」的工作。不过辛爽并不沉浸其中,2023年夏天,伴随着《漫长的季节》的热播,《人物》曾推出名为《黑猫的冒险》的封面报道,我们惊异于辛爽面对成功时的平静,这是一只疏离、平均、边界感极强的猫科动物,大半年时间过去,进入冬季的黑猫更加机警,我们尝试从辛爽身上观察喧嚣经过的痕迹,寻觅声名带给他的变化,以及他的美学本身切中个体生命经验的部分,但这些努力常以失败告终,对他来说,影像是安置自己的方式,谜底即是谜面,至于有关自己的那些,辛爽觉得除开导演的身份,「走出这个门,我就是大街上一普通中年男子,那有啥好说的啊?」
柔软的,准确的
辛爽告诉我们,相比2023,其实他更喜欢自己2022年的工作状态。那一年他几乎都泡在剪辑台前,除了剪辑指导之外没有其他社交。每天吃过午饭到达机房,然后一头扎进桦林的世界,心无旁骛地编织每个人的命运。《漫长的季节》抵达观众之前,许多独属于创作者的愉悦陪伴了那一年的辛爽。比如龚彪下线的那场戏,人生最欢乐的时刻,死神降临,青年龚彪跟丽茹谈恋爱时,曾引用弗洛伊德的话,「一个精神健康的人,都能做到两件事,认真工作以及爱人。」
对龚彪来说,人生如大梦一场,最后认真工作和爱人都成了泡影,辛爽需要给他一个柔软的结尾,配乐阶段,Joyside的《If There Is A Tomrrow》的旋律一响,边远有些孩子气的声音出现,「boy, I know you wonder, why we are so small, why we are alone.」辛爽立马就觉得「对了,这首歌出现在这儿特别对」。
辛爽喜欢精确。
人物在关键时刻的状态,一首歌应该出现的位置,精确能给辛爽带来相应的喜悦和安全感。与之相对,他对不精确充满警惕,比如接受采访这件事,他总担心不能完整地表达出自己的原意。
这一年密集地「抛头露面」,但辛爽说至今每次采访前自己都会很紧张,会盯着采访提纲准备到半夜。我的提纲中有个关于他怎么理解浪漫的问题,采访前一天,辛爽真的专门去查了字典,严谨得简直让你怀疑他前摇滚乐手的身份。
他回答任何问题都严丝合缝,拒绝任何绝对化的表述。问他是一个乐观的人还是悲观的人,他的答案是中性。问他生活中是否会出现特别激动或绝望的情绪,他瞪着那双大眼睛回答得老实又笃定,「这些情绪对我来说都太剧烈了,我不太喜欢剧烈的感受。我希望自己保持在一个均值。」
过去这一年,关于东北叙事的提问已经成为刻板的陈词滥调,有段时间,辛爽要跟一波又一波的记者解释,东北也有苞米地,也有很多阳光灿烂的天气,但是他特别纠结,因为有时候文章一出来,一切会被迅速标签化,好像他做了多么了不得的工作。即使是赞美,他也认为是不客观的。在他看来,东北叙事不是一个固定的概念,有点像一个大合唱,《马大帅》是一种方式,《钢的琴》是一种方式,《漫长的季节》也是一种方式,创作者们基于各自看世界的目光创作,最后有了各自不同的声部,「而不是说非此即彼,不这样就要那样。」
后来辛爽解释,这种小心很大程度上源于自己对被误解的恐惧,「因为很多时候一些话从这张嘴里说出来传到那个耳朵里,它就会变形,会变成另外一个意思。」时间本身也会制造误解,有一次,辛爽无意间看到早期的采访,不过才几年时间,「我就觉得当时怎么能那么说,那个表达是不准确的。」
不准确会造成误解,误解又会形成偏见,而偏见远离事实本身。辛爽默认语言本身的局限性——他不信任这种表达方式。
在眼下的这个生命阶段,他信任的表达方式是影像,这某种程度上解释了他的寡言与沉默,「因为当你发现你有了更好的表达方式,你会习惯用你自己更希望的表达方式,然后就会对其他表达方式产生怀疑,甚至尽可能少地去使用它。」
那些无用的事
《漫长的季节》播出后,有观众做了一段混剪,《马大帅》和《漫长的季节》时空交错,时间经过了所有人,马大帅不在却又无所不在,20年后,德彪精神在一个全新的故事中与当下的观众久别重逢。长情的观众在辛爽设置的联动中寻觅那些消失了的时光,「维多利亚今犹在,不见当年范德彪」、「德彪,不如我们从头来过」、「姐夫,说点儿什么吧」,时间本身的重量让这些因幽默和搞笑而生的角色,有了前世今生和滚滚红尘的味道。
《马大帅》是辛爽最喜欢的电视剧,在许多个独自的夜晚,都是《马大帅》陪伴着他。朋友转给了辛爽那段视频,辛爽看完之后特别感动。他再次提到语言本身的局限,「你看那个视频,其实会有特别复杂的感受,但你很难用特别精确的语言把它描述出来。」
在辛爽的价值序列里,创造和感受的优先级要远远高于描述和阐释,他对创作的理解从来都不是自娱自乐,而是与观众形成有效的交流。《漫长的季节》让「彪学」重新回到大家的视野,这让辛爽感到高兴,不需要什么言语,他能感受到自时间深处和四面八方涌来的共鸣。那是同类间的密码,是一代人共享的精神养料,按照观众们更亲切的定义,大家都是德彪素未谋面的外甥。
辛爽喜欢听故事,也喜欢讲故事。导演这份工作于他最大的吸引,就是能将两者有效地结合。一个好故事能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给万万千千的人们带去陪伴和抚慰,在这种意义上,《马大帅》是这样的故事,他在这种抚慰和滋养中长大。而在自己讲述的故事中,辛爽渴望《漫长的季节》能够陪伴和抚慰今天的人们。
那个关于浪漫的问题是,《漫长的季节》中很多设定都让观众感知到了「浪漫」,不管是结尾的大雪,龚彪的文艺梦,马队的拉丁舞,王响和巧云一起吃冰淇淋,还是王阳的诗,沈墨的隐忍,或者傅卫军不会说话的爱情,一个充满伤痛的故事里,辛爽在各人的人生里,有意附着了一些浪漫的光晕。
忙碌而漫长的一年快要结束了,我问辛爽,现实中的他如何理解浪漫,以及他最近做的一件浪漫的事情是什么?
严谨的辛爽说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在作品中好像会容易一些,但在身处的现实世界回答什么是浪漫,这让他犯难。他说字典上的答案无法让他满意,采访前一天他想了很久很久,最后给出的答案是,浪漫,可能就是做一些没有用的事,「是不是现实里我们认为无用的或是多余的事,但它又是美好的,这个可能就是浪漫。」
对辛爽来说,他在这一年做得最浪漫的一件事是,他和伙伴一起租了一个新的办公室,办公室没多大,但附送了一个超大的空中露台,秋天的大部分时间,他和大家一起将那个800平的露台布置成一个空中花园。
到了初冬,先前布置的一些植物枯萎了,辛爽发现,这个花园开始有了自己的生命,秋天有秋天的样子,冬天有冬天的样子,这件事儿让他觉得怪浪漫的。
不能免俗地,我们让辛爽用一个字概括自己的2023年,他给出的字是「忘」,一个作品出来,被大家喜爱,被大家讨论,这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时间滚滚向前,没有哪一个季节会永不结束,往前看,会有新的游乐园,当然也会有新的故事发生。
以下为《人物》和辛爽的对话——
《人物》:用一个字总结自己的2023年,会是什么?为什么?
辛爽:一个字的话,忘,忘记的忘。对我来说,2023年确实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作品上线,多了那么多工作,所以现在马上过去的时候希望赶紧把2023忘掉,然后向前看,开始进入下阶段的(工作)。
《人物》:从结果上看,《漫长的季节》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外界可能非常迷恋成功的叙事,对你个人来说呢?享受这种成功吗?
辛爽:我觉得外界那种叙事,不代表我自己内心的感受。当然一个作品得到大家的认可或者喜欢,我肯定是开心的,但是我也没有那么沉浸在那个开心,因为这个事儿很快过去就好了。然后你就要继续你的工作和下一部作品,如果你一直持续在这个开心里,它肯定会影响你的下一部作品。
《人物》:所以回到春天,《漫长的季节》带给你的开心持续了多久?
辛爽:它就是那一刻,它不会持续的。我也不会让它持续。你要是沉浸在那里边,你就会很难从那里把自己拔出来。之后你就会一直迷恋那个地方。
但那个地方其实很像一个你(已经)去过的游乐场,它很好玩,但你已经玩过一圈了,你不希望一辈子永远都待在那个过去,你希望赶紧去探索下一个游乐场。
《人物》:你的性格会时时提醒自己不要沉浸。
辛爽:因为我一直都不太习惯,在任何环境里边去苛责自己或者去抱怨别人,我不是个特别较劲的人,在这方面就是让自己更清爽地面对创作本身。就是不沉浸在任何自己制造还是他人制造的情绪里面,尽量不要给自己制造那种可以把你困住的东西。
《人物》:关于《漫长的季节》,人们常提到的一个词是审美,对你来说,这种对美的感知是什么时候形成的?
辛爽:很难说这个东西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但我觉得对美的感知是人的天性,我不知道别人,我自己确实从小对某一些颜色之类的东西特别感兴趣。我上中学的时候,有一阵大家突然流行穿西装,然后我说我也想穿西装,他们的西装都是灰的、黑的,或者那种墨绿色,我不想要那样的,当时我妈就带我去逛商店找我想买的西装,我就一直找不到,我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后来我们路过一个卖布的布摊,我看到他卖的布里面有那种非常亮的紫色,然后我说这个颜色好看,我妈就给我买了那块布,然后找裁缝做了一件西装,我就一直穿着那件紫西装去上学。估计当时大家会觉得挺奇怪的,因为在那个年代一件亮紫色的西装确实挺奇怪的,但我就觉得挺好看。第一是我觉得好看,第二是我穿上那个东西,我就觉得我好像很有自信。
但是这些事是否就是生命最开始对美的认知,因为这些认知又影响了后来的创作,我觉得也不是这样一种强因果的关系,只是可能在很小的时候就有这种知觉,然后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你。
《人物》:过去几年,东北叙事成为一种流行,在人们的印象当中,过往的东北叙事里面,「美」本身是常被忽略的,我们习惯看到集体命运的倾覆和与之伴生的压抑悲伤,但在你的作品中,你似乎特别愿意展现那些关于美的细节?
辛爽:其实我个人并不太同意这种设定,因为比方过去我自己看《耳朵大有福》、《钢的琴》这些,那里面其实都有特别美的东西。特别是《钢的琴》结尾那场戏,也下了雪,一个人在那里弹琴,颜色、光影都特别丰富特别美。
可能大家在《漫长的季节》里面看到了一些与以往东北叙事比稍微特别一点的东西,比如说之前比较少出现的明亮的质感,或者某些色彩的运用,这些选择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原因的话,我觉得跟那件紫色西装有点儿像,就是对我来说,有趣这件事很重要,有趣比正确重要。对我来说,一件事特别有趣或特别有风格,这件事对我来说会更有意思。所以在《漫长的季节》里面,我只是把东北叙事里有趣和有个性的东西放大了。
《人物》:相当于在一个巨大的资源库里找你最感兴趣的部分?
辛爽:我觉得东北叙事不是一个固定的概念,它是不断变化和丰富的,不同时代的不同创作者基于各自的理念、审美作出自己的表达,这是一个叙事不断被丰富的过程。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的声部,然后不断有新的创作继续叠加,会形成特别丰富的一个景象,这有点像合唱,可能这个低沉一些,那个明亮一些,而不是说非此即彼,不要这样就要那样。
对我个人来说,比方说冰天雪地那种特别肃杀的景象,是东北本身很突出的特色,大家一想到东北就会想到这个特色。但是这个特色被用过很多次之后,它可能就稍微变得没有那么特色了。你就想能不能整点儿不一样的,因为你见过了很多相似的东西,你会有新的企图。我自己的企图就是,看看能不能在创作中找到一些没有被表达过的东西,大家看《漫长的季节》里面感受到的那些美的东西,明媚温暖的东西,是基于这些初衷而来的。
《人物》:前段时间你去了英国,去到聚集了那么多摇滚乐队和乐手的国度,会让这次旅行有点特别吗?
辛爽:我对旅行这件事一直非常被动,每次旅行基本上要不然就是工作,要不然就是陪陪家人。就很少我自己说我想去,这种情况很少发生。
这次我在英国待了10天,10天里我只是一个过客,比如天气就挺多变的,一会儿下雨,一会儿出太阳,一会儿刮风,非常多变。然后我去每个城市,都喜欢看别人怎么穿衣服,伦敦就是挺多元的。我早上起来会在酒店附近乱走,有天遇到一只特别大特别壮的松鼠,那松鼠就坐我旁边,我也不知道它要干嘛,就是一块坐了 5 分钟。
《人物》:远方本身不会怎么诱惑到你?
辛爽:这些事我跟好多人聊过,确实他们没有那么理解,我对外部的东西没有那么强烈的反应,比如旅行这件事,为什么我没有特别主动地要去旅行,因为你把我放在一个位置,然后让我去看某一些东西,那个东西对我的刺激,或者对我本身情感的冲击,可能还不如我自己坐在我家阳台上小椅子上,然后我头脑里理解的世界对我冲击更大,我可能就是个人习惯,还是喜欢从里边找东西,外界的东西对我来说没有那么大的冲击,里边的东西可能冲击更大。
《人物》:可能对你来说读一本书或者看剧本的冲击会更大?
辛爽:对,空间本身不怎么会影响到我。比方现在咱们这样聊天,在这里跟在伦敦也没有什么区别对吧(笑)。
《人物》:对阅读的兴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辛爽:应该是玩乐队的时候,当时Joyside在世纪村有个排练室,其实是大家共用的,排练室旁边有个特别小的房间,里面有一堆床垫,就挺乌托邦的,每天来来往往很多人,可能每天你也不知道住的是什么人,反正就是谁想来谁想住都可以,第二天早上就走了。因为住的人很多,所以你经常会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书,我当时跟着看了很多,像凯鲁亚克什么的,一开始我都不知道是谁,那本书现在还在我们家,包括萨特的书我也是在那个小房间看的,我大概是从那开始对阅读这件事真正感兴趣。那种生活有些无序,但也非常丰富。
《人物》:你是否担心现在的年轻人可能没有机会经历这些?
辛爽:我倒是没有那么悲观,很多东西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生长,会自我修复。
《人物》:所以你是一个乐观的人吗?
辛爽:我的性格可能比较中性,没有特别悲观,也没有多么乐观。
《人物》:你也不会特别激动或者特别绝望地看待一件事情?
辛爽:有的时候我可能会不自觉地克制自己,让自己保持相对平静和中性的(状态),我不太喜欢那种波浪,就是你会随着波浪去走,它在浪尖的时候会有特别激动特别兴奋的感觉,在谷底的时候也会有特别绝望特别沮丧的感觉。我觉得这两种感觉对我来说都太剧烈了,我不太喜欢剧烈的感受,我还是喜欢让它走,然后我不要动它,我就保持在中间。
《人物》:是人生这个阶段不喜欢这种激烈,还是说在生命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
辛爽:我不知道这种感受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至少近几年来一直是这样。可能几年前《隐秘的角落》的时候,对当时我的职业生涯来说,经历过一个类似峰值的东西。
但那个时候其实我就稍微有一点感觉,我会提醒一下自己,回到我的均值上来,不要去看峰值,上面的峰值和底下的低谷,我都不要看,我还是保持我在中间那条平均值上去走就行,因为我不是特别喜欢变化这个事,我可以接受这个变化,但是我尽量控制让自己少做多余的动作,或者跟着那些变化去做一些多余的动作。
《人物》:所以类似「人生里最快乐的一天」之类的问题你是没法回答的?
辛爽:我的开心比较平均,我会把开心的事平摊在生活里,尽量让每一个时刻都比较开心,比方说现在咱们聊天,我也觉得挺开心的。
昨天我中午起床,然后吃了午饭,然后就去了公司,在公司见了一个好久没见的朋友,随便瞎聊了一会儿。
他走了之后,我跟一个我特别喜欢的设计师,我们俩聊了半天我办公室的墙纸,因为我想把颜色重新做一下,那之后我忙了一下后面要做的东西,看了一些资料,看累了自己弹了会琴,然后回家和家人一块吃晚饭,吃完饭之后又弹了会琴,睡觉前看了一个关于胡金铨的纪录片,就是说起来有点流水账,但是我觉得这就是我很开心的一天,这个日子对我来说是非常满足和充实的。
这样的日子并不比你经历了某一些(重大时刻),比如说片子上线那一天,或者代表着某些事情的某一天,它并不比那些日子不重要,对我来说都挺好的,好像每一天都挺让我满足。
《人物》:对你来说,语言作为一种表达方式本身是有局限性的?
辛爽:可能对我来说,我想说的都在片子里了。影像的确是我更信赖的表达方式,比方说某种感觉,对命运的某些看法,这些东西你如果问我,我真的没有办法用特别准确的文字去描述,但是影像就可以,它本身有超越语言层面的东西。我觉得这也是影像特别独特的魅力所在,如果你用语言都给它翻译一遍的话,它可能就变得非常无趣,非常苍白。
《人物》:准确对你来说非常重要?
辛爽:很重要。所以其实每次采访我都会纠结,就是所有最后被呈现出来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是我要表达的意思,因为有的时候从你嘴里说出来到那个耳朵里,它就会变形,会变成另外一个意思。但是影像的话,我可以在机房里做一年的时间,然后每一场戏每一句台词,每个画面去看我表达得是不是准确的,最后拿出来一个东西,我能确保它是准确的,这种表达方式让我特别踏实。
《人物》:这种准确会给你提供某种安全感?
辛爽:对,因为现在有太多的表达方式。我就希望自己的表达尽量精确,用我的方式来精确,所以影像这种方式就让我很有安全感,我可以明确地在作品里把所有我想说的我想抒发的表达出来,然后保证它们是准确的。
《人物》:所以你内心是有被误解的恐惧的?
辛爽:我会有担忧,否则我就不会那么谨慎地说每句话,说每句话之前都提前想好,我会有这种担心,但是担心也没办法,今天我们的工作就是要求坐在这儿,我就是要说点什么(笑)。
《人物》:你这让我们要没饭吃了。
辛爽:没有没有,我觉得这还是语言本身的局限性的问题。这里边也会有,此时此刻也许我觉得准确,然后呈现在文字上,在今年的阶段这看起来是我想说的话,那到明年的时候这句话还会是你想说的吗?我会有这种纠结,所以有的时候我尽量不说话,在不能精确表达的情况下,就去用更精确的方式,用作品的方式,尽量少用嘴,少用语言,少用可能会造成变形的渠道去说我要说的(话)。
《人物》:一个导演同影像或者创作之间的关系大体有两种,一种是纯自我,我就要做我自己认知的东西出来,你们看不看得懂跟我没关系。另一种是我的表达是要同观众沟通,去建立有效的交流。你目前的作品都是后者,那种特别自我的表达会在一些时刻吸引你吗?
辛爽:我还是喜欢和观众形成对话,过度的自我表达这件事一直是我比较警惕的。包括为什么每次接受采访都会比较紧张,因为每当你要表达自己的时候常常会陷于特别自我的情绪,当然每个人对艺术的理解不一样,我之前看我自己特喜欢的一个艺术家的采访,他说艺术就不是为了沟通的,这当然也是一种观念。但我在做作品的时候,我还是喜欢沟通,我的创作方式不代表就是对的,但我还是喜欢跟观众沟通的方式。
《人物》:《漫长的季节》结束后,有观众做了它和《马大帅》的混剪,整得特别抒情,那种时空交错的感觉特别奇妙。
辛爽:我看了那个(视频)。看完特别感动,当时是一个朋友发给我的,我看完之后有一种特别难以形容的感觉。因为《马大帅》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东西,然后我会有一种我真的很荣幸的感觉,就是自己的作品能跟它放到一起,形成一种呼应,就会觉得很荣幸,很感动。
《人物》:其实这就是跟观众完成了有效的沟通。
辛爽:观众有的时候会给一个作品新的生命。在这个层面上《漫长的季节》是幸运的。
《人物》:在时间轴线之上看两代创作者的目光,《马大帅》可以看作父辈的自嘲,《漫长的季节》中似乎有了许多子一代对父辈的体谅甚至是同情在其中?
辛爽:我不是太喜欢「同情」这个词,因为同情这个词好像带有一种俯视。可能换一个更准确一点的词是「温柔」,我可能倾向用更温柔的方式去处理故事和人物。我不太喜欢把很多东西处理得很残酷,我还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去呈现一些美好的东西,用我们自己能做的事儿,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让大家的心情也能变得更好一点儿。
其实那么多人喜欢《马大帅》,就是因为它真的陪伴了很多人,能给人们带去好心情。在这个层面上,我希望《漫长的季节》能够跟《马大帅》一样,陪伴这一代的观众,能让大家高兴一点儿。
《人物》:一些观众会提到看完《漫长的季节》会感觉到被抚慰。
辛爽:很多人跟我说过结尾下雪那场戏,感觉到了被抚慰。一个作品能让大家感觉到被抚慰,我觉得这是一个文艺作品的价值。
《人物》:这一年的成功让外界对你多了很多期待,在影视行业,这种期待通常意味着某种自由?
辛爽:对我来说我会把这种自由翻译一下,我会把它翻译成某种信任,你会得到更多外界对你的信任和关注,比如说你的合作伙伴,所有的一起工作的人,大家都会给予你非常充分的信任,但是信任不代表说我可以为所欲为,所以为什么我要把自由这个事替换成信任,就是自由这个词在创作里边会包含某种不负责任,比如说我要弄一个什么,我不管你们会有哪种感觉,我觉得我不是这样的。
但是我觉得信任会让你有另外一种(反应),这个词会让你有另外一个感受是你不会滥用,就是你不会滥用这种信任。
《人物》:这种信任会给你造成某种压力吗?
辛爽:我会把这些信任当做对我的一种鼓励、一种认可。从内心来说我对这种认可非常感激,但是实际上你去做的话,我觉得它们不会构成压力。因为我的创作习惯还是盯着自己的鞋,我能保证在每一个创作的过程里,我跟以前是一样的,我也没有变化,我还是会认真地对待每个作品,然后投入全部的努力,但是是不是你同样的过程就等于一个绝对的结果,这个一定是不等于的。
我无法保证它的结果,我只能保证它的过程,我只能保证过程里我是百分之百地投入,但是最后那个结果是不是大家满意的,我们不敢保证,我唯一我能做的就是还是会保持之前的一模一样的创作的状态去面对每个作品。
《人物》:最后一个问题,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辛爽:希望每个人都身体健康。世界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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